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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八桂林人 | 那树，正在绿水青山处 (您是本帖第44个阅读者|本帖回复: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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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树，正在绿水青山处
那年，我还是青衫落拓的年纪，连眼里的光都带着未褪的青涩。
那年，我把青春的汗滴，悄悄埋进每棵树苗的根系，像托付着一场会生根的梦。
那年，我在荒山皲裂的褶皱里，一笔一画勾勒森林的轮廓，盼着它们能早日裹住裸露的山骨……
1990年夏末，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，空气里飘着热浪，连风都带着焦躁。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，把揣着滚烫心思的我，从县林业局送到了基层林业站。站长是位退伍军人，说话办事带着一股军人的利落劲儿，当晚就在镇上最好的饭店为我接风。一桌子菜还冒着热气，我就成了这山里最年轻的林业干部，像颗刚落地的种子，揣着对未来的期待。
新鲜劲儿还没在心里捂热，到站第三天的清晨，站门口那棵老桂花树正簌簌落着细碎的黄花，像撒了一地的碎金。站长拍了拍我的肩，语气带着信任：“你是咱站第一个林校中专生，技术最硬的育苗活儿，就交给你了。”我愣了愣，下意识追问：“跟谁一起？”“就你一个。”
短短两句话，像阵猝不及防的凉雨，瞬间浇灭了我心里的热乎气。刚走出校门的我，连苗圃里的土都没摸热过，怎么扛得起这份沉甸甸的担子？正发慌时，站长递来一份文件，指尖按在纸页上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：“全县要消灭荒山，这是下半年的育苗任务，有难处可直接找我。”我低头去看，那行“600万株”的数字像块石头，“咚”地砸在心上——马尾松300万株、湿地松250万株、杉木50万株。我盯着文件，足足看了一个钟头，连窗外蝉鸣的聒噪都听不见了，只觉得那纸页上的字，正密密麻麻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两个月后，我已经跟着一位老护林员，跑遍了全乡的八个育苗点。四个马尾松裸根育苗点散在山坳里，像撒在群山怀里的绿星星；三个湿地松营养杯育苗点靠在溪边，沾着水汽的幼苗正悄悄舒展嫩叶；还有一个杉木育苗点藏在竹林旁，嫩苗顶着新绿，在竹影里怯生生地生长。为了方便日后造林，它们分属六个不同的村庄，像等待被唤醒的绿色希望。现在回想，那两个月的苦，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。选育苗户时，要挨家挨户磨嘴皮子，把政策和技术掰开揉碎了讲；选苗圃地时，要踩着没膝的草，在荒坡上找向阳、透气的地块，像给幼苗找个温暖的家；翻地、消毒、浸种、催芽、盖膜…… 每一步都得我盯着，要么自己动手，要么蹲在地上，把技术要点拆成大白话，跟育苗户讲一遍又一遍，直到他们点头说“懂了”。那会儿才懂，古人说的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，哪是只说儿女情长，这地里的苗，也能让人熬得眼窝深陷，连梦里都是幼苗破土的模样。
那时候的乡村道路，远没有现在好走，像被群山遗忘的丝带，坑坑洼洼藏在草木间。四个育苗点连自行车都骑不进去，只能靠脚一步步丈量；有一个点还得撑着竹排渡河，溪水漫过竹排边缘，溅得裤脚全是水，冰凉的水顺着裤管往上爬，却浇不灭心里的急。每天早上七点多，我准会背着一袋干粮、一个军用水壶，头戴草帽，手里攥着根赶狗棒，从林业站出发。走过晒得发烫的村路，鞋底都快被烙化；蹚过清凌凌的小溪，溪水挠着脚踝，带走些许燥热；翻过长满茅草的山岭，草叶划过裤腿，留下一道道浅痕。终于到了育苗点，最近的要走一个钟头，最远的得三个钟头，每次到地头，都像刚打了一场仗。蹲下来一棵一棵看，每株苗都像等待检阅的孩子：有的苗蔫了，得赶紧浇水，让水珠顺着嫩叶滚进土里；有的根旁爬着蚂蚁，得立刻撒上药，护着嫩根不被啃咬；有的盖着的塑料膜里积了热气，得掀开一角透气，免得小苗被闷坏；有的小苗长密了，要小心翼翼移到新的营养杯里，给它们足够的生长空间；还有的叶子上起了斑点，得赶紧配好波尔多液，均匀地喷洒在叶面上，像给小苗穿上一层保护衣。
那时候还没有手机，想碰到育苗户全看运气，像在山里寻找藏起来的伙伴。碰着了，就能当场把问题说清楚，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处理；碰不着，小问题就自己动手解决，大问题就得往户主家里跑。要是户主正好不在家，就只能坐在他家门槛上等，太阳把影子越拉越长，像在地上画着无聊的等待。路过的村民总会热情地喊我：“小伙子，来家里喝口水、吃碗粥！” 我的午饭，常常就是这么解决的，粗瓷碗里的粥冒着热气，混着村民的善意，暖了胃也暖了心。往往一天跑不了两三个点，天就黑了，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回走，星星已经在天上眨着眼睛。
头三四个月的晚上，站里同事喊我去打牌、聊天，我从来没参与过。从学校带回来的《林木育种学》《森林病虫害防治》《造林学》，被我翻得书角卷了边，里面的重点段落画满了横线，读得比情书还认真，连书页里都浸着油墨和汗水的味道。我记得站长说过，那时候一斤湿地松种子的价钱，能买一辆新的凤凰牌自行车——那可是村里人眼里的“大件”。而我一个月工资才五十六块，连半斤种子都买不起，我怎么敢出错？这八个育苗点，早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，每株苗的长势，都牵着我的心。
有次女友放寒假来看我，我刚从育苗点回来，穿着沾着泥的工作服，草帽歪戴在头上，皮肤被晒得黝黑，连额角的汗都带着泥土的气息。她站在办公室门口，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，居然没认出来，还笑着问：“同志，请问 XX 住在哪儿？” 我愣了愣，随即笑出声，她这才反应过来，捂着嘴笑个不停。这个笑话，后来我们聊了一辈子，每次提起，都能想起那年青春里的狼狈与鲜活。
半年后，县局种苗站来验收，专家们蹲在育苗点里，一棵一棵检查，脸上渐渐露出笑容。八个育苗点的苗全达到了壮苗标准，还超额完成了育苗任务！我攥着验收报告，指尖都在微微发抖，第一时间就给女友写了信，字里行间全是藏不住的欢喜，连墨水都像带着绿意。转年开春，我又跟着大家投入到造林中，扛着树苗往荒山上跑，把一棵棵苗栽进土里，像在给荒山织一件绿衣裳。那年春天，我们站完成了3.5万多亩荒山造林任务，亲手培育的苗木不仅满足了本乡的用苗需求，还有不少苗木分给了周边乡镇，让绿色顺着山路，蔓延到更远的地方。
一晃三十五年过去，我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，头发里添了不少白霜，当年种的那些苗，也长成了参天大树，枝干遒劲，绿叶繁茂，把曾经的荒山裹得严严实实。现在每次下乡路过曾经工作过的镇，我总会忍不住往山上走，脚步轻轻的，生怕惊扰了老朋友。我会仔细看每一棵树的纹路，猜哪棵是我当年亲手育的苗，哪片是我当年参与造的林——它们就站在那里，用年轮记录着岁月，也记录着我青春里的热血与坚守。同事们总笑我：“你呀，真是万日思树千百度！”我也不反驳，只笑着看那些树，心里满是踏实——我知道，那树正在绿水青山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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