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土高坡的皱纹裂得更深了。往年这个时候，沟壑间该浮着淡青的麦浪，如今却像打翻的砚台，焦黄里泛着病态的墨色。我踩着发烫的黄土往坡上走，细碎的土粒钻进布鞋，烫得脚心生疼。


       老农李老汉蹲在地头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。他粗糙的手指捻着麦穗，指尖的茧子蹭得麦芒沙沙响。"往年这时候，麦子该齐腰了。"他吐出烟圈，灰白的胡须沾着旱烟味，"你瞅瞅，今年才一尺高，穗子瘪得像个空口袋。"远处传来几声驴叫，惊起一群麻雀，扑棱棱掠过龟裂的田垄。


        窑洞前的晾衣绳上，红布条蔫头耷脑地垂着。王家媳妇跪在土坯墙根，正往陶罐里倒最后几瓢窖水。水珠溅在晒蔫的指甲花上，转瞬就被吸进干渴的土里。我瞧见她手腕上褪色的银镯子，那是去年收成好时打的，镯面还錾着"五谷丰登"四个字。




       夜里起了风，却不见半点雨星。村东头龙王庙前，几个妇女抬着褪色的木雕神像往晒场走。火把在风里飘摇，照见龙王脸上斑驳的金漆。她们把神像摆在干涸的水窖旁，香炉里的三炷香刚点燃，就被热风卷走了青烟。二婶子把珍藏的供果摆在案上——那是半筐窖藏的冬枣，皱巴巴的皮泛着暗红。


       天蒙蒙亮时，我在井台边遇见放羊的老赵头。他握着辘轳把，麻绳在轱辘上缠了三圈才听见水声。"井水降了七尺。"他伸出皴裂的手掌比划，指甲缝里嵌着黑土，"三十年前大旱那年，井底能照见人影。"羊群咩咩叫着往坡下涌，啃食石缝里新发的灰灰菜。




       学堂的钟声穿过晒烫的空气。穿蓝布衫的娃娃们捧着课本，念书声在旱塬上荡开："春雨惊春清谷天..."教室后墙贴着褪色的奖状，玻璃窗上凝着去年冬天的霜花。穿堂风掀起泛黄的纸页，惊起几只躲在梁间的家燕。


       正午时分，云朵像被蒸发了似的。我站在打麦场上，看见远处的梯田像老人脱落的牙齿，参差不齐地裸露着。风卷起黄尘，掠过场院里的碌碡——那石磙子去年秋天碾过金灿灿的谷穗，如今落满麻雀粪，倒像尊被遗忘的神像。


       暮色漫上来时，不知谁家传来捣衣声。棒槌敲打粗布的闷响里，夹杂着女人们低低的絮语。晒场的石碾子渐渐凉了，月光爬上窑洞的窗棂，在炕席上投下枣树枝的碎影。守夜人的梆子敲过三更，老榆树上突然爆出新芽，暗红的榆钱儿蜷着，像攥紧的小拳头。




       学堂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当，娃娃们的读书声又响起来："...夏满芒夏暑相连。"坡下的麦子悄悄拔节，干瘪的穗壳裂开细缝，露出星点白芒。